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惠帝五年，永州濮阳郡，我出生在这里。
村子里的人，大多是佃农，世世代代，面朝黄土背朝天，没有人想过去改变。村里几乎没有人读书识字，可能，也就村长能识的几个字，看懂官府的文书吧。
因为贫穷和无知，上百年来，村里都没有出过一个上的了台面的人物了，不像隔壁村的陈大户家，在县衙里当着一方小吏，在这种小地方，已经算得上了了不得的事了。
我与母亲一起生活，年景好的时候，过年过节，母亲会去陈大户家兑一碗白面，蒸两个白馍给我吃，我一直坚持只吃一个，另一个留给母亲吃，但是母亲总是会将白馍藏起来，告诉我她吃掉了，但当我安心地把我那个白馍吃完之后，她又会悄悄地拿出来，放在我那只崩了好几个口子的粗陶碗里。那时候，我以为白馍是这世上最好吃的东西，直到我到了军中，再跟父亲回到京都，才知道，区区白馍，在那些达官显贵眼中，是根本入不了口的下贱东西。而年景不好的时候，那便惨了，饿个三五七天是常有的事，先是挖野菜蘑菇吃，吃完就挖草根树皮吃，最后都吃完了，就去池塘里挖淤泥吃，京城的人，想必肯定是没有吃过的。我还记得有一年，永州发大水，整个濮阳郡都被淹了，地里庄稼绝收，正当大家都以为今年要全部饿死的时候，村里的后山上竟一夜之间长出了许多白蘑菇，老人们说，没有彩色斑点的蘑菇是没有毒的，可以吃，很多人都上山挖蘑菇吃，然后，却很不幸，这蘑菇是有毒的，村里死了好多人，有几户，甚至全家老小都被毒死了，尸骨就烂在屋子里没人收，我至今都记得走过那些人家的时候，那种刻骨铭心的尸臭味。
等我长大了些，我渐渐知道我与同龄的玩伴们是不同的，因为我父亲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，便去投了军，所以，我家是军户，连里正平日里，都稍稍高看我一眼，毕竟，我父亲在外面，谁知道会不会有一天，就飞黄腾达了呢。
就这样，我母亲从新婚、怀孕、生子到抚养我长大，一个人，柔弱而坚强地操持着这个家，最后，我父亲的确不孚众望，飞黄腾达了，虽然，只是一个正五品的参军，后来入了朝才明白在京城，这简直是个芝麻大点的官衔，可是，在村里，那是上百年出的第一位大官了。只是，我的母亲，终是没有挨到尊享富贵的那一天，在我十三岁那一年，常年的体力透支终于让她的身体油尽灯枯，她在灶头生火，我去院子里搬柴，回来便看到她倒在地上，从此，再也没有醒来。
族中的亲戚们把我送到了父亲身边，从此，我便跟着我父亲在军中生活，从最低的士卒开始做起，每一场胜仗换来一次升迁，一直到十七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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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想，京中的贵胄子弟们，定没有去过凉州，当然，更遑论真正出塞去到鄂蒙草原上，还记得我十七岁第一次打了场大规模胜仗，朝廷派了使节前来劳军嘉奖，父亲说，那是魏国公家的公子。我自然弄不清他是谁，只是见到他的时候，塞北刚刚入冬，微微飘了几片雪花，那日中军大帐前，他边谈笑边说着什么‘胡天八月即飞雪’说是什么古人的诗，是极好的诗，我低头喝了一口酒，心里暗暗想着，这是哪个古人的诗我是不知道，有多好我也不知道，我只知道，这些京中来的贵族们，肯定没有试过穿着二十斤中的铁甲在大雪里追击敌人，肯定没有试过奋力杀敌时候，雪落在铁甲上，结成一层一层的冰，一刀下去，敌人的血溅开来，喷在铁甲上，血水混着刚融化的血水从胸口的护心镜往下蜿蜒，还没淌到腹部护甲，又重新结成了霜茬子……
看着眼前穿着厚厚大氅的什么国公公子问我为什么我小小年纪，手心里却皮肉斑驳，连掌纹都看不清了，还穿着单衣的我，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，那是因为手持刀剑在大雪里打仗，手心的汗结成冰，将掌心与剑柄黏在了一起，要一点一点烤着火把剑柄从掌心上取下，有时候手背都烫的被火燎了一层水泡，但是掌心的冰还没有融化，一不小心一用力，一块皮便带血被撕了下来，斑斑驳驳地一片血肉模糊……
这些年，很多人问过我，打仗这样辛苦，为何还要呆在军中？
我想，问这些话的人，肯定都没有试过七八天饿肚子的滋味。
我随父亲一路拼杀，终于换来父亲的步步高升，到我十八岁的时候，父亲已经是畿内道行军总管，主管一方军权，是朝廷武将里，有名号的人物了，父亲跟我说，自立朝起，几百年了，我们父子，是第一个寒门出身跻身正三品的，看得出来，父亲是很为此感到骄傲的。
不知道为何，我突然想起了母亲，我想着，如若母亲还活着该多好？我现在每月有俸禄十两银子，可以带她离开那个贫苦到令人悲伤的村子，供她在县城住瓦房，三餐无忧……
可惜，往往是我一个人这么想着，父亲似乎没有想起过母亲，至少，在我面前，他没有提起过。不过外人都跟我说，父亲算是个品行极高的人了，母亲去世这么多年，他也没有续弦另娶，可见对原配夫人的尊重，和对我这个嫡长子的看重。
打仗，行军，吃饭，睡觉，这是我这些年来生活的全部，当我以为这一辈子都要这样无休止地往复循环下去的时候，一场不期而遇的胜仗让这一切一夜之间天翻地覆。
那是惠帝二十六年，父亲由畿内道行军总管调防戍卫凉州已经一年，凭着多年的实战经验与这一年多的刺探虚实，终于决定对鄂蒙诸部袭扰出奇兵，本来，帐下诸将领都不赞成父亲的决定，但是，最后竟以区区五千兵马大破来犯的三万鄂蒙骑兵，一时之间，名震三川，听京城传来的消息说，圣上龙颜大悦，下旨擢升父亲为正二品护军都尉，戍卫京师。
因为此番我率领的先锋营冲在最前面，杀敌最多，所以圣上下了特旨嘉奖父亲教子有方，不止赐了府邸，还亲书了一帧匾额赐给段家，人人都说，我们父子，荣宠至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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